论中国文学中的悲情女性
(一)中国古代文学中的悲情女性
上图的两类女字旁的释义,出自《说文解字》。从图中可以发现,第一类,带有明显的贬义;第二类,带有明显的褒义。贬,着眼于女子的德行;褒,着眼于女子的姿色。中国古代是一个男权社会,女子有德行,是满足于男权社会中男性好德的需要;女子有姿色,是满足于男权社会中男性好色的需求。因此,在中国古代的文学中,也就产生出了与此相对应的贞女形象以及美女形象。然而,无论是以身殉德的贞女抑或是以身侍人美女,她们都是悲哀的。因为这些都是为了满足男权社会中男性的好德与好色的需要所创造出来的文学艺术形象,本质都是在传递女性所有的存在意义,所有的生命意义只是为了满足男性以及男权社会的需要。 不妨先来看看司马迁的《史记》中的《平原君列传》中的一段记载:
平原君家楼临民家。民家有躄者,槃散行汲。平原君美人居楼上,临见,大笑之。明日,躄者至平原君门,请曰:“臣闻君之喜士,士不远千里而至者,以君能贵士而贱妾也。臣不幸有罢癃之病,而君之后宫临而笑臣,臣愿得笑臣者头。”平原君笑应曰:“诺。”躄者去,平原君笑曰:“观此竖子,乃欲以一笑之故杀吾美人,不亦甚乎!”终不杀。居岁余,宾客门下舍人稍稍引去者过半。平原君怪之,曰:“胜所以待诸君者未尝敢失礼,而去者何多也?”门下一人前对曰:“以君之不杀笑躄者,以君为爱色而贱士,士即去耳。”于是平原君乃斩笑躄者美人头,自造门进躄者,因谢焉。其后门下乃复稍稍来。是时齐有孟尝,魏有信陵⒀,楚有春申⒁,故争相倾以待士。
这一段出现于该篇的开头部分。平原君的爱妾只因在看见毛遂跛足摔倒后笑了一番,毛遂便要求平原君取其头颅。而平原君为挽留门客,最终残忍杀害其爱妾,并且亲自将爱妾的头颅送予毛遂。毛遂要求平原君杀妾以平心中之愤,平原君杀妾以招天下豪杰,这两位都是历史上为人称道的人物,然而他们的残忍却不亚于那西晋石崇。在这样的一个男权社会中,深深浸透的是漠视女性生存权力的兽道主义 ,女性的生命不是生命,而是用以平愤,用以谋名谋利,用以示富的工具。想到此,不禁感到深深悲凉。
到了明代,在徐阳辉的《脱 囊 颖 》杂剧中,将历史上平原君杀爱妾以谢罪门客一事 , 改为爱妾自缚谢罪于公子前, 但求赐死, 在公子垂泪不允时, 夺剑自刎。 爱妾由被动受死到主动赴死的改变,使平原君不必背负骂名,其爱妾从美女形象转变成大义赴死的贞女形象。所以,徐阳辉的这样一个改编,是可以看成他对平原君残杀爱妾的不满,以及对于其爱妾被动受死的深切同情吗?在我看来,不是的。无论是司马迁的版本还是徐阳辉的版本,他们文中的女性都是同样死亡的结局,而死亡的目的都是为了满足男性的种种需要。徐阳辉只是不满于爱妾被动受死,所以转变成为其主动赴死。他所传达的是女性应当主动为男性献身,主动为男性赴死,他企图以文学艺术的方式昭示:面对这样的状况,女性最为明智的选择应当是自觉而主动地牺牲。由此,可以窥探出中国古代文学中的贞女形象的塑造其实是为了传达女性的存在,女性的生命意义只是为了满足男性好德的需要。只有主动自觉的赴死或者其他形式的牺牲,作为一个女性全部的生命意义和价值才得以彰显。这是悲哀的。 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多年,牺牲了十多年的美好青春。而薛平贵却迎娶了西凉公主成了西凉驸马。在把王宝钏接回西凉后,在西凉公主的地盘上将她封为皇后,而可怜的王宝钏最终在当了18天的皇后之后便死去了。这个被广为流传的故事,世人歌颂王宝钏苦守寒窑的贞女形象,可谁会在意宝钏作为一个女子那宝贵的青春年华;薛平贵以为把宝钏封为皇后就是对她最大的补偿,可是他可曾问过宝钏的意见与感受,可曾问问她愿不愿意在那位西凉公主的地盘上当西凉皇后。 无独有偶,《红楼梦》中亦有这样的贞女形象——李纨。她青春守寡,心如槁木死灰,丈夫死后全身心地培养儿子贾兰。当贾兰中举,她也母凭子贵被封诰命夫人,而“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暗示了贾兰早逝,也暗示着李纨一生中年丧夫,老来丧子的人生悲剧。作为女性,丈夫在世为夫,丈夫过世为子,李纨将其一生都主动献予他生命中的男性,到最后只剩下诰命夫人的名号陪她度过接下来孤独寂寞的后半生。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是曹雪芹对于女性深切的同情。然而作为看到女性悲凉境地的男性作家,他共情于她们的悲凉,但却无力改变社会现实。 除了贞女形象,中国古代文学同样还塑造美女形象来满足其好色的需求。好德,要求男性摒弃色欲,敬色而远之。但是,食色,性也,好色是人的天性。因此,大部分的中国古代文学又塑造了一系列的美女形象以满足他们好色的需求。 按照黑格尔的观点 , 人体是自然美中较高级的美 , 无论是匀称的形体, 流畅的线条 , 精致的比例 , 还是丰富的表情 , 都能引起人强烈的美感。并不否认《金瓶梅》对于突破“存天理,灭人欲”以及呼唤人性回归的巨大作用,但是从小说塑造的女性形象来看,潘金莲作为满足男性色欲的美女形象,在她身上是看不到女性的高级美,看不到类似《飘》中的女性独立的美,也看不到类似《红楼梦》中的女性带有的诗意美。她所拥有的美只是满足男性色欲的美,拥有美色但并不拥有美感,这是为了满足男性好色需求所塑造的美女形象。 更悲凉的是,从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可以发现,在中国古代女性地位及其低下的社会中,女性不得不以美色来从男性的手中获得那一丝丝可怜的生存权。《琵琶行》中的琵琶女,容颜姣好之时“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而当她“暮去朝来颜色故”之时,则“门前冷落鞍马稀”,逼不得已下嫁重利轻别离的商人随后却被抛弃。这是她们以色侍人的悲哀,凭借美色获得生存的资本,男性的宠爱,当人老珠黄容颜不复,就连当时地位低下的商人也将其抛弃。身居市井中的歌女如此,可是身居紫荆城中的妃子,她们的命运又何尝不是这般。 然而,当女性不得不以美色作为资本以乞求获得生存或是宠爱之时,所有的主动权以及解释权依旧掌握在男性手中。在《莺莺传》接近结尾部分,张生发出了这样的论调: 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不为雨,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 当盛世太平之时,男性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女性的美色;当国家危亡之际,男性就将所有责任推到弱小无辜的女性身上,大发红颜祸水,妖女误国的论调,正如张生认为商纣亡国,周幽王亡国不是他们的过错,而是“女子败之”的想法一样。无论因拥有美色得到男性宠爱从而求得更好的生存机遇,抑或是因拥有美色得到批判从而丧失性命;无论是因拥有美色被称为倾国倾城的佳人,抑或是因拥有美色被称为祸国亡国的妖女,女性作为美女的生存主动权,声誉解释权从不曾掌控在自己手中。从类似的文学作品中也可窥探端倪。
小结
中国古代文学所塑造的无论是贞女形象或是美女形象,都是悲哀的,因为都是为了满足男权社会中男性的好德与好色的需要所创造出来的文学艺术形象。它们的本质都是在传递女性所有的存在意义,所有的生命意义只是为了满足男性以及男权社会的需要。然而现实同样是,女性除了单向献身于封建礼教的祭坛,献身于男性,她们别无选择。虽然有部分如曹雪芹因为感受到了女性这种悲凉境地而创作了《红楼梦》以表达对她们的深切同情,但是他们共情于她们的悲凉境地,却无力改变社会现实。以上,是我对于中国古代文学中的悲情女性的一点拙见。
(二)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悲情女性(以张爱玲作品为例)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中,张爱玲笔下的悲情女性可以说是深刻反映出了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在依旧残存的封建腐朽思想以及西方拜金主义的冲击下,中国女性的生存现状以及婚姻状况。 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环境,改变的是社会的性质,却不改男权社会的本质。女性仍旧作为男性的附属品而存在,她们的自主权利依旧很少,唯一的途径就是嫁人。而在西方世界传来的拜金主义的裹挟之下,不管是出身名门还是小门小户的女子,她们为从男性手中换取饱浸泪水的金钱与生存,不得不将自己异化为取悦男性的工具进行贱价出售。她们缺少自力更生的能力,更无法摆脱婚姻家庭的禁锢,最终依旧逃不掉悲凉的境地与命运。 《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嫁给了一个纨绔败家的丈夫。婚后不久,夫妻便闹翻。白流苏离婚之后带着钱财回到娘家,而她娘家的兄弟将她所带回的钱财尽数挥霍一空后要求她回到夫家守寡继承财产,于是流苏想要通过再嫁来挣脱日渐困窘的处境。就在这时她的生命中出现了一个叫范柳原的男子,她决定利用自己赌一把,博取范柳原的爱情。在与范柳原的交往中,流苏步步算计,虽因一场荒诞的“倾城”达到了目的,可最终赢得的依旧是苍凉的婚姻。流苏作为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中夹缝生存的女性,她身上所流淌着的依旧是封建礼教的血液。处境艰难之时她所想的并不是依靠自己的独立求得改变,而是想着以嫁人的方式,依附于有钱有势的男性来实现境遇的改变和扬眉吐气。也正是这样的一种思想,时时刻刻禁锢着她。她无时无刻不在算计着如何才能够牢牢抓住范柳原这一棵救命稻草,她将自己当作赌注,小心翼翼地算着每一步。她是如此令人悲痛与心疼,然而在那样一个社会之下这样的女性又该有多少?流苏不幸中的万幸是一场荒诞的“倾城“给了她赢得赌局的机会,可是就算那样又如何呢?最终她得到的也不过是一场苍凉的婚姻罢了。试想如果没有了这样一场荒诞的”倾城“,流苏的命运又将是如何?可现实中那些如同她一般的女性,又有几人似她那样幸运,有一场”倾城“相助?也许到最后她们也只能被弃置在这个新旧混杂的,畸形的时代中,靠着算计·靠着取悦于男性小心翼翼地生存,任凭时代的洪流将她们悄无声息的吞没,却无力呐喊。 看到白流苏的同时,我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深深的疑虑:在那个新旧交织的过渡时代,似白流苏这般被封建礼教与腐朽思想所禁锢且无法挣脱的女性,她们的悲剧情有可原。那么,那些接受过教育洗礼与熏陶的女性,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环境中,她们的命运走向又是如何呢? 张爱玲的《沉香屑·第一炉香》给了我答案。 《沉香屑·第一炉香》讲述的是上海的女中学生葛薇龙在“八一三事变”后,跟随家人一起到香港避难。后薇龙为了继续求学,投靠了姑母梁太太。在豪华、精巧的房子里,葛薇龙开始为姑母的物质款待所俘虏。当初决心出淤泥而不染的她在衣服与首饰的慢慢腐蚀下,对姑妈家的生活上了瘾。故事的最终,薇龙自甘堕入了为梁太太弄人弄钱的交际花境地。 在未投奔梁太太之前,薇龙是一位接受过教育洗礼的女性。她秉持着“出淤泥而不染”的决心,不得已投奔梁太太只是为了可以继续求学。正如她投奔时的内心所思:“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然而在梁太太的步步引诱以及灌输着“现在脑筋新一些的人,倒不是那么讲究贞节了。小姐家在外面应酬应酬,总免不了有人说两句闲话。这一类的闲话,说得人越多,越热闹,你的名望只有更高,对于你的未来,并没有什么妨碍。”这一类的观点下,曾经颇有些独立思想的薇龙,渐渐被囚禁于梁太太为她精心设计的金鸟笼之中,成为沉醉于声色犬马的花瓶,迷失在纸醉金迷的十里洋场之中,自甘堕落,无法退步抽身。故事结尾处,薇龙那句她与街头被贱卖的女孩本就没有任何区别,唯一的区别是:她们是不得已,而她是自愿的!道尽了无限的心酸与悲凉。 从一名接受教育的进步女青年到自甘欢场卖笑的高级妓女,薇龙最终的命运也只会是成为下一个梁太太抑或更加悲惨。也许,从她进入到梁太太豪宅的那一刻起,她的悲剧命运就早已注定。这场悲剧是梁太太一手造成的,也是她自己一手造成。但这场悲剧酿造不是她们的错,她们只是为了在男权社会下生存不得不这样做。试想,薇龙若不曾投奔梁太太,她无钱读书,最终是否需要靠嫁人,依附丈夫生存? 假设她不曾投奔便可成功求学,但是在当时战火纷飞,新旧杂糅的时代,她的出路何在?最终是否还是一样需要靠嫁人才能够生存?接受过教育的女性命运是这般,而像梁太太那样的女性更不必说。最后的最后她们都将拥有一样的结局,成为了梁太太,许太太,不再拥有自己的名字,而是某一位男性的太太,某一位男性的附属品,逼不得已以自己的血液,泪水,悲凉灌溉着整个男权社会。
小结
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中,张爱玲笔下的女性,在那个新旧交替的混杂时代,无论是似白流苏,梁太太一类依旧残余着封建思想的女性,还是似葛薇龙一类接受过新式教育的女性,终究都逃不开悲凉的命运与结局。在男权当道的时代,她们从未属于她们自己。
(三)总结
中国古代文学塑造的以身殉德的贞女,以色事人的美女;现当代张爱玲笔下于新旧交替时代中夹缝生存的女性,她们都是可怜,可悲,可叹的。前者其本质是在传递女性所有的存在意义,所有的生命意义只是为了满足男性以及男权社会的需要,后者则让我们看到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中的女性,不得不将自己异化为取悦男性的工具进行贱价出售,从而从男性手中换取饱浸泪水的金钱与生存;不得不将自己的爱情作为唯一仅有的赌注与资本,去和男性进行着本就不平等的博弈与交易。可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在男权社会中苦苦生存和挣扎的女性,终究逃不掉悲凉的境地与命运。以上,就是鄙人对于中国文学中的悲情女性的一点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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